第3722章 鲜克有终(2/2)
一种对时间流逝的深切恐惧,攫住了荀彧。他仿佛看到无形的绞索正在收紧,而斐潜正站在远处,冷眼旁观,等待着曹军自行倒下。
内部的叛乱、士族的背离、粮草的断绝、瘟疫的肆虐……
任何一项病症若是大爆发起来,都足以致命!
『文若……』曹操站起身,走到了舆图边上,背着手,微微抬头,看着在黄昏灯火之下的摇曳的黑影黑线,『如今……便是只有……』
曹操伸出手,指点着舆图上的某处。
在曹操眼眸当中,映照着大帐内跳动的灯火,像是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。
既然慢性死亡不可避免,那就在彻底崩解之前,倾尽全力,赌上一切,博取那唯一可能的生机!
用一场决定性的胜利,碾碎斐潜!
用敌人的尸骸,来填补自己千疮百孔的根基!
用一场辉煌的、足以震慑所有人的大胜,来重新凝聚人心,压制所有内部的蠢动!
这是曹操之前惯用的手段,也是他之前成功的秘诀……
『……』荀彧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但看到曹操眼中那不容置疑的,近乎燃烧的疯狂光芒,最终只是深深一揖,领命而去。他知道,丞相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缘,退无可退。
这改变原本计划的提前出征,不是挟荆北胜利吹奏的号角,而是大盘崩塌之前发出的颤音。
曹操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,看着汜水关与巩县之间的那一块地盘。
那里,将成为最终的角斗场。
他调动着手中所有残存的筹码,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,将所有希望押在最后一把。胜,则力挽狂澜;败,则万劫不复。
大帐之外,晚风呜咽,卷起漫天尘土,仿佛在为这场提前到来的、决定中原命运的决战,奏响悲怆的序曲。
……
……
骠骑再破曹军,夺取巩县土垒,兵锋推进到了巩县之下,直指汜水关的消息,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巨石,在关中大地激起了层层迭迭、光怪陆离的涟漪。
渭水畔,新丰县郊外,某处田垄。
几个农夫正趁着太阳未烈,弯腰侍弄着田地里面的庄禾。
再过一段时间,就要进入秋获了。
一个半大小子气喘吁吁地从官道方向跑来,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,『阿耶!阿耶!大胜!骠骑大将军在河洛又打胜仗了!听说把曹军大营都掀翻了!』
老农拄着锄头直起腰,布满沟壑的脸上却没有太多激动,『胜了?那……快打完了吧?你二叔……还有前村的柱子……他们是不是快能回来了?要是回来的早,还能赶上吃口新麦哩!』
他更关心的是在军中服役的儿子和邻家后生何时能归家,地里的活计快忙不过来了。
旁边田地里面的农夫也听到了半大小子的呼喊,便是插嘴说道,『打完?还早着呢!我听说啊……这巩县后面,还有什么山东!山东可大着呢!』
另外一名农夫也凑了过来,『不知道这仗再打下去,粮价还涨不涨?城里粮铺的陈米都涨价好几回了!再涨,明年开春青黄不接可咋办啊?』
对于这些农夫来说,远处的胜利显然不如近处的吃食更重要。
半大小子有些茫然的看着他耶耶,以及其他的农夫,有些理解,也有些茫然。
胜利的喜悦,在生存的压力面前,显得有些空泛。
『唉……快些打完吧……』最先开口的老农叹了口气,重新弯下腰,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拨开压住庄禾的一块土石。
对他们而言,战争结束意味着劳役减轻、粮价回落、亲人团聚。
至于谁胜谁负,只要不是兵灾直接烧到家门口,远不如田里这些庄禾的长势重要。
……
……
长安城东市,某处临街酒肆雅间。
这里是年轻士子们清谈聚会之所。
河洛大捷的消息传来,雅间内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,但谈论的核心,却与战场上的腥风血雨相去甚远。
『哈哈!王兄,如何?小弟早言骠骑用兵如神,曹子廉不过匹夫之勇,巩县必破!』
一个身着锦缎儒衫的青年抚掌而笑,对着对面略显尴尬的同窗说道。
这身着锦缎儒衫的青年,半月之前还在另外的一些人面前分析过曹洪依托巩水、土垒防御的优势,忧心忡忡的表示骠骑恐怕有难了……
当然,如今他却仿佛从未说过那些丧气话,而是准确预言了骠骑的胜利!
现在锦缎儒衫便是骠骑的拥趸,『挑战』那些还不肯改变说辞,或是立场的『王兄』等人。
被称作『王兄』的另一名青年,脸上有些发红,依旧强辩道:『李贤弟此言差矣!吾当时所言,乃是曹军占据地利,固守一时或有可为。然骠骑运筹帷幄,奇正相合,破垒乃大势所趋!岂是吾料错?』
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,将预测失败归结于所谓的『大势』……
『什么大势啊?』锦缎儒衫不依不饶,『之前怎么没听王兄说过,现在便是忽然有了这「大势」……』
还没等那『王兄』说出什么高见来,另外一人却将争论胜负的话题引向了更为实际的方向。
一人捻须说道,『西垒既破,巩县指日可下!骠骑此番大捷,河洛新复之地,需才必广!不知此番吏考,会否增额?或增设新职?吾等当早作准备才是!』
他的眼睛发亮,仿佛看到了通往仕途的康庄大道。
『正是!正是!河洛屯田!战后安抚流民,重分田亩,这可是大功业!若能在其中任一县尉、田曹,将来……』
有人立刻附和。
『还有听闻骠骑府工坊又出新制火炮,威力更甚!此等利器所需督造、转运、录籍之职,怕是要添不少!』
话题迅速从战场胜负转向了对未来官职空缺的预测,分析以及他们各自的自身的优势展示。
胜利对他们而言,意味着权力版图可能的扩张,是新一轮角逐的起点。
至于那些在土垒下化为齑粉的生命,不过是他们计算前程时,被忽略的背景杂音。
……
……
长安商会之中。
灯火通明的大厅内,几位衣着光鲜,体态富裕的商人正围坐密议,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一种躁动的投机气息。
『消息确凿了!骠骑大将军攻下了巩水,巩县在望!兵锋即将直指中原腹地!』一个山羊胡的商人压低声音,难掩兴奋,『此乃天授!天授啊!大将军扫平逆曹,再造大汉乾坤,功勋何等盖世?岂能再以区区骠骑之位居之?』
『张兄高见!』另一人立刻接口,眼中闪着精光,『吾等皆受大将军厚恩!平阳、河东乃大将军龙兴之地!值此大胜,正当联名上表,恭请天子擢大将军为晋公!以彰其德,以顺天命!』
他刻意强调『平阳、河东』,仿佛如此便能搭上『从龙』的快车。
『对!晋公!必须晋公!』有人拍案而起,激动得唾沫横飞,『吾等即刻联络郡望耆老、乡贤名士,共同署名!表文需写得花团锦簇,言明此乃万民所请,大势所趋!要让朝廷,让天下人都看到吾平阳、河东士民的一片赤诚!』
『只是……』有人略显迟疑,『听闻大将军素来谦抑,不喜虚名……此前多次劝进,皆被婉拒…』
『噫!此一时彼一时也!』山羊胡商人斩钉截铁,『昔日根基未稳,自当谦逊。今大胜在即,威加海内,若再不加九锡,晋位国公,何以彰显其功?何以统御四方?吾等此举,正是为大将军解忧,为天下定鼎!』
吕不韦通过投资秦国质子异人并最终助其登上王位,自己成为秦国相邦、封文信侯,权倾天下,这确实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『政治风险投资』案例之一。效仿者肯定存在,但成功者几乎没有,甚至可以说吕不韦的模式在本质上无法被复制。
但是并不代表『官商』之间的勾结,就会从此断绝。
吕不韦的『血脉植入』的举措,即便是到了后世,也是常见。
投资,固然是有风险的。
可是这超高的回报,会让所有的资本疯狂。
比如辫子朝代的江浙盐商,就通过贿赂官员、联姻权贵等方式渗透权力体系,形成垄断性商业网络,直接效仿吕不韦的政商利益绑定模式,其中又是有多少扬州瘦马,走上了赵姬的老路?
而吕不韦的《吕氏春秋》,『以学术包装权力』的先例,更是后世许多人效仿的捷径,一边批判铜臭,一边进行资源置换,为了攀爬高位不择手段。
米帝的庞大歌舞团,难道就不是赵姬的某种翻版?
甚至连米帝政府本身,都已经被商人渗透,成为了代表大商人、大资本家意志的工具。
骠骑为了开拓商道,联通西域,也催生出了大量的商人。现如今一场围绕『劝进』的投机盛宴,在河洛的硝烟尚未散尽时,已在骠骑的后方,悄然拉开序幕。